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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鱼眼观人”的艺术变形

1998-03-05 来源:光明日报 杨 义 我有话说

诗学不忌变形,因为要把千头万绪的人间情境转化为只能作线性叙述的艺术语言,难免要做一些剪裁、伸缩或走样的处理。如果不做过分挑剔,也可以说,艺术就是对人间现实的有意味的走样。走样到了极致,也就是变形。

奥地利的小说家卡夫卡写过一篇《变形记》,说一个推销员早晨醒来,发现自己变成硕大的甲虫。于是历尽尴尬,不能到公司办事,无法维持家庭开销,乃父乃母也为他出丑丢人,直到他在孤独中死去,全家才感到精神上的轻松。这篇作品的灵感,大概是受古罗马阿普列尤斯的长篇小说《变形记》触发的。因为那部古书讲一个商人误用魔药,变身为驴,被强盗劫走后,又辗转到田庄,以及随云游僧人流浪,窥尽人间百态,最后吃了蔷薇花才恢复人形。卡夫卡借用这种变形手段,大概是为了倒转过来看人生,隐喻西方物质文明压迫下人的异化吧。对此感同身受的英国诗人奥登认为,卡夫卡的困惑也是“现代人的困惑”,“他与我们时代的关系,最近似但丁、莎士比亚、歌德与他们时代的关系”。

卡夫卡没有读过中国古籍,不晓这片古老的东方土地的奥秘。其实,变形艺术在中国古代,是不乏其例的。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,是唐朝李复言《续幽怪录》中的《薛伟》,又名《鱼服记》。薛伟是青城县主簿,一个不及七品的芝麻官。由于生病发烧,灵魂出窍,到郊外深潭游泳图凉快,河伯使他如愿地变成东潭赤鲤。《庄子》有一个典故,名曰“濠梁观鱼”,说庄周老先生看到鱼儿戏水,赞美“鱼之乐”,他的朋友问他: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”庄周反问:“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?”这番谈吐,洋溢着自然情趣,以及后来的禅门公案式的机锋。《鱼服记》大概受过这个典故的启发,在庄周非鱼之处,使薛伟变成了鱼,借灵魂的幻化变形,写鱼儿的乐尽生悲,渗透着一种苦涩的幽默感。

薛伟化鱼后,可谓悠哉悠哉矣,“波上潭底,莫不从容;三江五湖,腾跃将遍”。然而,自由毕竟也有个限度,他受不了饥肠辘辘的折磨。渔夫垂钓,心知这是圈套,却逃避不开香饵的诱惑,吞钩之前还自我安慰:“我是官人,戏而鱼服,赵(渔夫)岂杀我?固当送我归县耳。”被钓起穿腮,又被县里衙役提走时,还训斥这个衙役:“我是汝县主簿,化形为鱼游江,何得不拜我?”见县府同僚催促着快把鱼送厨房,切成肉片时,他又高呼:“我是公同官,而今见擒,竟不相舍,促杀之,仁乎哉!”当然,鱼说话,人是听不懂的,他终不免刀落头断的结局。鱼头一落,病入昏迷的薛伟也就返过魂来了。

这实在是唐人传奇中充满神思妙想的一绝。它剥除了七品芝麻官身上的官服,还他赤条条的一身鱼鳞,在人鱼相对中,借鱼的玄幻的眼睛看人生,看官场。教条主义的论艺模式,是不习惯于这种“鱼眼观人”的,它们往往称这是“封建迷信”而鄙视之,对古典文学中最富有创造性的一些表现方式无动于衷,或弃之如蔽屣。哪怕这条鱼是一条美人鱼,与世间的多情男子“卿卿我我”,它们就可以贴上“恋爱自由”的标签加以称赞了。可惜它是一条鱼公,而且血淋淋地在砧板上挨上一刀。这就使我们有必要对古典作品中极其精彩的表现形式,作出可以同现代人类意识相对话的重新解读了。

“鱼眼”实质上是幻化了的人眼,“鱼眼观人”也就在实质意义上成了人用幻化了的眼光,倒转过来看人生。薛伟化鱼之后,他还有官人的心肠,却失去了官场的架势。他何尝不想作威作福,对渔夫、衙役和同僚颐指气使?但没有那顶作为权力象征的乌纱帽,以及那套为之服务的官僚机构,他也就失落了原有的社会角色的功能,变成了游离于权力网络的、孤立无援的俎上肉、釜中鱼了。这便是翻转一面看人生,使这篇传奇的潜在意义通过幻化变形,升华至一种象征的、或抽象的文化层面,从而成为对古代官僚社会的一篇富有意味的寓言。

这篇传奇被改编成话本,就是《醒世恒言》卷二十六的《薛录事鱼服证仙》。大概由于青城县是“道家第五洞天”的青城山所在地,又由于薛伟化赤鲤,可以令人联想到乘鲤入水的古代仙人琴高吧,这篇话本把薛伟写成因顾盼西王母身边仙女而被贬谪下凡的琴高,他的变鲤受苦,乃是一种参破世情,重证仙缘的行为。文人写传奇的探索性,以及说书人敷演话本的娱乐性、商业性的差异,于此可见一斑。后者把薛伟化鱼作为他解脱尘世因缘的一种步骤,以圆了世俗心理中的神仙梦。当然,说书人是民间智者,他谈论风俗,描摹世态,往往添油加醋,口角生风。他渲染薛伟化鱼后的尴尬处境,及其申斥渔夫、衙役,抗议同僚不念旧谊将他做鱼吃的情景,极尽揣摩发挥、穷形极相之能事,读来煞是好看。有所谓:“鱼身梦幻欣无恙,若是鱼真死亦真。到底有生终有死,欲离生死脱红尘。”它以一种参悟生死的虚无意识,以幻化变形的倒影来映照官场人生,良有几分耐人寻味之处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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